樵夫夜睹玄冥使

历代帝王都爱打猎，而且特别重视每年阴历十二月的打猎活动。这是因为帝王们要在年终之前，用珍禽异兽祭祀祖先、祈求福佑的缘故。

汉光武帝刘秀在未登基之前，吃尽了王莽对他追杀的苦头，后来组织人马，经过南征北战，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了东汉王朝。当他在洛阳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以后，虽然也对有功之臣遍加封赏，但他总认为这是命中注定，更是苍天、祖先保佑的结果。

为了自己打来的天下能够社稷安定、江山永固，也是为了通过祭祀对苍天和祖先表示感谢，所以他就在当皇帝的头一年冬天，决定按前朝做法，在阴历腊月初八那一天，搞一次大规模的“腊日之猎”。

皇上为了祭祀要打猎，谁敢说半个不字，旨意一下，忙坏了满朝文武，也忙坏了宫里的护卫和太监，备车辇的备车辇，备坐骑的备坐骑，备弓箭的备弓箭，备鹰犬的备鹰犬，既要提前选择打猎的地点，又要商量决定陪猎的官员，既要在猎场附近为皇上搭建临时的休息处所，又要把保护圣驾的御林军提前作一番必要的训练，凡此等等，上上下下忙作一团。

真像民谚所说：“上头放个屁，下头一场戏”。消息传开以后，轰动了整个京城不算，也惊动了阴曹地府的阎罗天子。

且说有个打柴糊口的樵夫贾老二，熟人平时都叫他贾樵哥，家住在洛阳城西二十里处的一个小村庄，上无父母，下无兄弟姐妹，因为家境贫寒，四十多岁了也没娶上个老婆。他倒觉得没有拖累是件好事，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。

一日贾樵哥在山里打柴的时候，曾经碰见过一头腿部受伤的梅花鹿，他好心地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刀剑药，敷在了鹿的伤口上，并把自己的腰带撕了一条，给鹿包扎好，然后又摘了一抱野果子，放在了鹿的嘴边。那鹿好像通人性一样，流着眼泪向他不停地点着头，仿佛是在表示感谢。

贾樵哥轻轻地拍着鹿的脊背，开玩笑地说：“这不算啥，不算啥。你好好地养伤吧！”

三天以后，贾樵哥在山里又遇到了那头鹿，看它能跳能跑的样子，腿上的伤肯定是好了，但包扎伤口的腰带布条，还仍然系在那条腿上。他便伸手想去替鹿解开，可鹿却一下子跳开了，再伸手，鹿再跳开。

贾樵哥没办法，只好又开玩笑地问：“是不是不愿解掉，想留个纪念？”

那鹿似乎听懂了，把头点了两下。接着就用头上角蹭他的腿，又用嘴中的舌头舐他的手，像小孩在大人面前撒娇一样，表现得非常亲昵。

贾樵哥高兴极了，又采了好多野果子，那鹿吃得可香啦。打这以后，贾樵哥和那梅花鹿隔三岔五地总要在山里见上一次，每次见面，贾樵哥都要给梅花鹿采摘野果吃，每次分手，梅花鹿都要站在那里，目送贾樵哥走远，才肯调头离去。他们简直成了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。

当贾樵哥听说皇上要在腊八进山打猎的消息时，不由心里大吃一惊。他知道，皇上家打猎的那阵势，大得就跟带兵打仗一样，先是成百上千的兵丁把猎场四周来个大包围。

猎场里面又有很严密细致的分工，一批人首先大声吆喝呼喊，把隐伏在林中或草丛的鸟兽惊动出来，然后由打猎人分别选定目标，或用强弓箭射，或用飞叉投掷，或放鹰犬追捕，或设坑网待入。即使有些禽兽在第一回合中幸免了，在能逃跑的各主要路口，打猎者事先就设有第一道埋伏，在这里隐藏的都是些能弓善射、矛熟刀精的剽悍军兵，十有八九都难活着从此突过。

万一还有漏网的，也绝逃脱不了第二道和第三道埋伏。这就是说，皇上家打猎，只要是有的禽兽，想打到啥就能打到啥。贾樵哥一想这些，马上就想到自己的朋友梅花鹿，立即怀里揣了两个馍馍，一刻也不停地进山给他的朋友通风报信去了

真是不巧，贾樵哥在山里找了足有两个时辰，连梅花鹿的影子也没见到，他失望地躺在山坡上，想着自己朋友的危险命运，不知是让箭射死，还是叫犬咬死。最后他难受地掉下了眼泪。

在焦急的等待中，太阳悄悄地藏到了西山的后面，贾樵决定留在山里，下了找不见梅花鹿决不回家的决心。他准备寻找个小山洞过夜，明天好早点起继续找他的好朋友。

月亮出来了。山里晚上的月亮虽然特别明亮，但也叫人感到特别凄凉。贾樵哥跑了一天，的确有点累了，他迷迷糊糊地刚刚入睡，忽觉有个什么东西把他小腿碰了一下，惊得急忙翻身坐起，抬眼一看，竟然是他找了一天都没找见的梅花鹿。

他高兴地在鹿背上连拍了几巴掌，嘴里还在数叨地问：“你个东西跑到哪去了？叫我找得好苦呀！”

这鹿今天也怪，全没了往日的亲热态度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，眼皮也往下耷拉着。尽管贾樵哥已经觉察出了不正常，可他顾不得询问原因，便急忙把皇上要来打猎，呆在这里凶多吉少，希望赶紧设法逃命的意思说了一遍。可鹿还是那样，一动不动，毫无反应。

他先有些发急，接着自己又笑着说：“你看我，急得连你不懂人的语言都忘了。反正你知道我是不会害你的，跟我走吧，我把你领到山外去。”说完，他就抬脚先走了。

走了几步回头一看，鹿还站在老地方没动，急得他折身回去，攥住鹿角往前拉，没想到他的这位朋友不但不跟着往前走，反而挣扎着只往后退。

贾樵哥又急又气地问：“你今天是怎么啦？”

忽见梅花鹿张开嘴巴叫了一声：“恩公”。

鹿怎么能口吐人言呢？吓得贾樵急忙松了鹿角，倒退了好几步，本来想问：“你怎么会说人话？”可是舌头发硬，张了半天嘴，也没问出半个字来。

只听梅花鹿说道：“恩公不要害怕，我不是妖，也不是怪。我活了二百零二岁，才修得能通人言，再修三百年才变成人形。你的好心我领了，只是生死之事，阴曹地府早有所定，若是命中注定该有此难，躲是绝对躲不过去的，这也许是我前生作孽太多的缘故吧！”说罢，眼中流出了伤心之泪。

听了梅花鹿的一席话，贾樵哥把害怕全都忘记了。

他有些不解地问：“听说阴曹地府只管人的生死，怎么你们兽类的生死他们也管？”

梅花鹿点头说道：“是啊，阴曹地府管得可宽啦，不但管我们飞禽走兽，就连那小小的蚂蚁也要管。这是因为，人作孽太多了，就要被罚变作禽兽，不能再食人间烟火，或者被杀被宰。等禽兽把苦罪受完了，又有可能让你投胎重新作人。所以凡阳世有生命的东西，阴曹地府没有不管的。”

贾樵哥正想再提皇上要来打猎的事，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，而且听声音好像正向他们这里走来，不由大吃一惊，急忙拉着梅花鹿躲在了一块大石的后面。

这时候月亮已到中天，显得分外光明。贾樵哥借着月光，定睛向远处望去，只见有个人形不停地向前移动，而且那人形变得越来越高。当那人走到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崖顶时，收住了脚步。贾樵哥仔细一看，吓得张开的嘴几乎再闭不上了。

只见那人身高将近两丈，双眼射出闪闪的蓝光，通身上下披的全是虎豹兽皮，头上戴了一顶插飞禽翎毛的怪帽。

贾樵哥低声叫了声“妈呀”，转头问梅花鹿：“这是个什么怪物？”

梅花鹿答道：“恩公不要惊怕，我知此物不会伤人。他是阴曹地府的一个传令小官，专门负责宣示阎罗天子对飞禽走兽的各种诏旨，官名叫作‘玄冥使者’今天玄冥使来到这里，一定又是给我们捎来了阎君的什么旨意。”

话音刚落，就见那玄冥使者扯开嗓子向着山谷连续长啸了三声，其声尖厉刺耳，听了令人毛骨悚然。

“他喊什么？”

“这是让山中所有飞禽走兽前来集合听讲的信号。”

“你去不去？”

“我要是去了，玄冥使者讲的话，你会像听天书一样，一个字都听不懂。”

“不去当然好，可会不会受啥惩罚呢？”

梅花鹿摇摇头，说地府有规定，凡寿数过二百岁者，都可不受这些节制，除非寿数该终才管以外，平时听任自来自去。

贾樵哥又关心地问：“那你究竟有多长的寿限？”

梅花鹿叹了口气说道：“我就是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死。”

这一对朋友正在说话之间，只见各类飞禽走兽从四面八方齐向玄冥使者站的崖前走去，有凤凰、孔雀、野雉、山鸡、老虎、豹子、野猪、猴子、羚羊、兔子、狐狸，也有贾樵哥朋友的同类梅花鹿。

它们在来的路上也不时地交头接耳，仿佛在议论、猜测、担心着什么，而且一路上也没发生过老虎想吃山羊或者兔子害怕豹子的事情。它们就像一支有秩序的队伍，规规矩矩地各按其类列队成行，没有个敢屁股挨地，都端端正正、精精神神地站在那里，一律仰着头，双眼紧盯着玄冥使者的脸。

玄冥使者居高临下地向崖下扫了一眼，他见诸禽众兽都已到齐，便清了清嗓子，神情庄严地开始了他的讲话。

一阵乌里哇啦过后，梅花鹿对贾樵哥说：“玄冥使者讲，腊八那一天，光武皇帝刘秀要带领文武官员到这里打猎，这是一件为了祭祀天地神祖的大事。光武皇帝又是上界真龙天子下凡，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，神鬼都需暗中护佑。他还说，不论禽类兽类，也都要为这次天子祭祀尽心尽力。”

贾樵哥问：“他叫禽兽两类怎么样个尽心尽力法？”

梅花鹿说“别着急，他马上要讲了。”

贾樵哥抬头望去，只见玄冥使者从怀中掏出一张纸，照着上面所写的念了起来，乌啦了好大一阵才念完。

贾樵哥又着急地问：“他是咋说的？”

梅花鹿似乎心情很沉重，颤抖着嗓子回答道：“尽心尽力，就是为了祭祀的需要，痛快地把命交出来。”

贾樵哥心头一震，不由“啊”了一声，担心地问：“是让所有的把命交出来，还是一部分交出来？”

梅花鹿说：“当然不是所有的。刚才玄冥使者宣布的名单是，孔雀一只，野雉九只，老虎二只，豹子五只，野猪八头，猴子六个，羚羊二十五只，兔子四十八只，狐狸三只……”

贾樵哥一听没有梅花鹿，这才把悬着的心放在了实处。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再看那些禽兽时，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，爬在地上不停地用头撞地，好像是在乞求饶恕的样子，玄冥使者大声地吼了一阵，然后一扭头，大踏步地走开了。

梅花鹿对贾樵哥说：“玄冥使者发火了。”

贾樵哥有些不满地问：“他还发啥火？”

梅花鹿道：“他说他并没有想杀大家的意思，他只不过是宣示了阎罗天子的旨意，而且还嫌大家不感谢阎君的仁慈。”

贾樵哥听到这里，仿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，生气地问：“什么什么？阎王叫大家死算啥仁慈？”

梅花鹿苦笑着解释说：“恩公有所不知，这生死都是有定数的，谁到什么时候应该死，本来没有必要提前告知，阎君这样作，是叫这些应该尽心尽力的提前做安排准备，比方说向亲人告别呀，交待一些后事呀等等，这的确应该算是仁慈的。”

贾樵哥听了这番解释，虽然仍觉得心中有些不平，但又似乎再没啥话好说。他看着那些领受了死的旨意的不幸者，有的耷拉着脑袋，有的夹着尾巴，有的步履蹒跚，那可怜的狼狈沮丧样子，又勾起了他的恻隐之心。

这对朋友看着那些倒了霉的禽兽全部走完以后，贾樵哥拍着梅花鹿的角，叹息地说道：“我心里的确不好受，不过，所幸的是，这次灾难没有降临到你的头上，但愿咱们的朋友关系能够天长地久，更希望你能在我死后，尽早修炼成人形，我在阴曹地府也会为你高兴的。”

贾樵哥的这番话是挺有感情的，梅花鹿听后本该有所表示，没料想梅花鹿却很平静地开了口：“不，恩公，玄冥使者宣示的旨意单上也有我。”

这话一出鹿口，贾樵哥就像头上响了一声炸雷，登时吓得目瞪口呆，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。

梅花鹿好像对死毫不在意，他舐了舐贾樵哥的手继续说道：“恩公不要难过，这次我虽然要在皇上打猎中死去，可对我来说，并不是件坏事。你想想，我活了二百多年，才修得会说人话，要想修成人形，还得再活三百多年。可是明天死了以后，我就会立即转投人胎，要不了一年时间，我就会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。所以说，死看起来是件不幸的事，但这次的死对我来说，又的确是件千真万确的好事。感谢恩公的治伤之恩，我永世不忘。现在我也该回去向亲人告别，恩公你就自己多保重吧。”

说罢，伏在地上，撞头三响，起身跑去。

贾樵哥一把没有拉住，他为失去这个异类的相好朋友，伤心地哭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