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《锅伙》（99）：含情不解情

别说读书苦，那是你看世界的路——

大头领被判处十八年徒刑，杏儿胸前佩戴大红花被放出来。支左代表大摆筵席，给杏儿颁奖，并且把她分配到社办综合厂挣活钱，住在渣滓洞的这两个月，也由综合厂补发工资。此外，支左代表个人还奉送杏儿一身军装、一件军用雨衣。筵席散后，三个女革委把杏儿留下同住一室，说了一夜的私房话。

熬到天亮，杏儿顶着雨直奔刘家锅伙，她头一眼就想见到牛蒡。

渣滓洞里两个月的副团级待遇，风吹不着，雨打不着，日晒不着。横草不拿，竖柴不碰，油瓶倒了不扶，身子累不着。杏儿脸子白，眉儿俏，眼儿媚，嘴唇儿红又鲜，敢比高举红灯的李铁梅，赛得过江水英的跟班儿阿莲姑娘。

“杏儿，你因祸得福，三个侄女也衣食不愁了。”牛蒡纵身跳下炕沿，“我把秀子手里那张文书还给你，你就十全十美了。”

“我不想要那文书，只想给你怀个孩子。”杏儿含泪强笑，“又要清理阶级队伍了，你这辈子注定娶不上女人，我得给你留条根，才走得安心。”

“到哪儿去？”

昨晚上支左代表收到一封电报，他的老婆死了，这才命令三个女革委做媒，想娶杏儿当填房，还负责抚养秀子那二、四、六三个孩子。过两个月支左代表就转业回老家，当粮食局的革委会主任，杏儿算随军家属，分配正式工作，三个侄女也变成城市户口吃商品粮，有了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。

“支左代表是个好人，就是比我大三十，我觉着委屈自个儿。”杏儿抹着眼睛，“也对不起你。”

“那就别嫁他。”

“没路可走。”

“嫁给他就要身上不带污点。”

“你不破我的身，我也不能整个儿交给他。”否儿一跺脚，转身就走。

“把文书带走！”牛蒡喊道。

“你不要我的身子，我也没钱赎它，你留着吧！”杏儿顶起军用雨衣，扑进迷濛雨雾中。

牛蒡也就不想追赶，跳上坑接着喝他的酒，喝得恰到好处，又弄文自娱。在当时的形势下，杏儿的归宿，可算上上婚。他只能为杏儿和秀子的三个女儿高兴，没有忿忿不平也不感到难过。

杏儿哪一天出嫁，哪一天出塞，牛蒡都不知道，也不想打听。死了秀子，走了杏儿，牛蒡在婚姻上无人打扰，正可心如古井当“居士”。文为知已酒做伴，管他春夏与秋冬。

牛蒡背着曾被公安局劳改的黑锅，像脸上刺字，抬不起头。于是，他便学起宋江浔阳楼装疯卖傻，管自己的茅屋草舍叫六面碰壁居，又自号狗不理。不但谈笑无鸿儒，往来也少白丁。台痕上阶绿，草色入帘青，干姐姐啭儿不忍见他孤坟、野狗、一棵树，想赶快给他找个“点灯说话，吹灯做伴儿”的女人。

“炕上没有撒尿的，死了没有穿孝的；炕上没有拉屎的，坟地没有烧纸的！”啭儿动之以情，“人留后世草留根，你不能害得刘家绝户。”

牛蒡左耳进右耳出，右耳进左耳出，两只耳朵磨出了茧子句也没有记在心上，存进脑子里。

牛蒡娶秀子之前，啭儿曾想扯一根红线，把她姑家的表妹杜梨儿拴在牛蒡身上。牛蒡和杜梨儿，两人在啭儿安排下对过一回象，还差点儿闹出人命。

那是暑伏时节，牛蒡从潞河中学回村度假。大热的天，闷得像蒸笼，一大早就没有一丝风。牛蒡从炕上滚爬起来，坑席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身迹。他揉开眼睛，跳下坑撒腿就奔门外跑。柴门外横躺着大河。他一跃而起投河下水，一袋烟工夫才冒出河面。河里泡了一个时辰上岸回家，还没坐定，啭儿带着杜梨儿走进来。牛蒡慌忙穿上潞河中学的学生装，以庄严隆重态度，欢迎二位贵客大驾光临。

啭儿把杜梨儿交给牛蒡，转身就走。一男一女，一个大姑娘一个小伙子，关在一间屋里，哪能不动口不动手？动口做个吕字，动手可就进门本是黄花闺女，出门便是妇人之身了。

杜梨儿一进门，牛募就觉得古色古香。杜梨儿穿一身绿裤红袄，脖领扣紧纽绊儿，裤脚扎着腿带儿，包裹得风雨不透。梳着一条乌黑大辫子，红绒绳扎辫根儿，额前是齐眉的刘海儿。杜梨儿长得并不难看，只是一张整脸子，看不出喜怒哀乐，看不出酸甜苦辣，没有笑脸儿，也没有哭相，死样儿活气。

杜梨儿坐在炕沿上，一动不动，像一座木雕泥塑，也像插在货架子上出卖的面人儿。

“大姐，你贵姓？”本来就憋闷得难受的牛蒡，自从杜梨儿进屋，更觉得身边火烤。他热得解开上衣的扣子，又喝了一大瓢凉水，才润透喉咙开了口。

杜梨儿却不吭声。

牛蒡暗骂自己问了一句废话，这个整脸子姑娘姓杜叫梨儿，是啭儿的姑家表妹，他早就知道。

“你今年多大？”牛蒡又问道。

啭儿好几天前就说过：“杜梨儿十八。”

“天气火热，你喝口水，扇扇凉。”说着，牛蒡递过一把蒲扇端过一只水碗。杜梨儿还是大气不吭，只在炕沿上蹭了蹭，躲牛蒡远一点。

牛蒡忽然发现杜梨儿面色如土，冷汗珠子滚滚而下，忙打手势，说：“天热，宽一宽衣裳，吹吹风凉快凉快。”

杜梨儿已经中暑，一见牛蒡的手势，只当牛蒡要剥下她的衣裳，吓得惊叫一声：“救人！”便一头昏倒炕上。

未完待续……

本小说写匈奴后裔刘氏四代的生活沧桑，作者刘绍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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