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姥爷姥姥 二

姥爷的后半生几乎都在重庆度过。有时候走在谢家湾，恍惚间还总能看见他挺拔的背影。

那个时候的重庆，高大的男子不多，高大的老头尤其少。姥爷带着我上街总是特别引人注目。

姥爷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，做过银行高级职员的姥姥经常嘲笑他没有文化。和参加过东北抗联、年轻时候当过演员、解放后当过广播台副台长的舅姥爷比起来，姥爷的确显得不够生动。

有时候，他眼一瞪，吼起舅舅的时候，真的很吓人。

但姥爷从来没有吼过我和弟弟，他的女儿、我的母亲在油田工作，那时候父母不停地出差奔波，母亲实在是没有办法，才把我和弟弟送到谢家湾。姥爷不太会说话，但他把对女儿的爱，都给了我们。

姥爷经常给我们讲他的故事，很多事情甚至姥姥都不太清楚，那时候小，很多事情都不懂，倒是现在却偶尔能够清晰地记起来。

记得有一次，姥爷看电视，里面播的是解放战争，姥爷几乎从来不看战争片，不管是解放战争还是抗日战争，他说都太假。

他经常愤愤不平地说，国民党哪有那么不经打，一冲过去就投降，打重庆死了多少人。日本鬼子打枪打炮都准的吓人，3-5个人可以压住我们20-30人。

舅舅们都只是笑，把他当小孩，我这种小孩子又哪里懂。

只记得那一次电视里是打济南，姥爷情绪很激动，眼泪汪汪的。

我从没有看到过姥爷哭，姥姥也有点黯然。姥爷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很久，原来那场战役里，姥爷和他的弟弟在城外，参加国民党的两个弟弟在城里，有一位可能还是高级军官。

打仗的时候，各为其主，打完了，兄弟俩玩命地找人，找了两天，最后找到了两个弟弟的尸体。姥爷请了个假，把两个弟弟送回了老家。

姥爷这一辈子，除了死后回乡安葬，再也没有去过济南。这大概是他人生最伤心的地方。

听姥姥说，姥爷是干炮兵的，后来还管过一段时间的兵工厂，“你姥爷啊，就是没读过书，但是聪明的很，炸药的分量，都清清楚楚的…”那个时候搞军工，经常需要去敌占区进原材料，说白了就是和三教九流搞走私，姥爷和很多人打过交道。

解放后，很多人来找他开证明，证明为革命做过贡献。这一纸证明，有时候就是决定了这个人的生与死。很多人怕麻烦，都说记不清了，姥爷总是尽可能地记起来记清楚，救了不少人，也担了不少干系。

姥姥有时候回忆起来会埋怨姥爷，给坏人作证，姥爷却说：他虽然是反动派，但的确给我们做过贡献。

姥姥说，有一次一个维持会长来找我姥爷证明给抗日出过力，所有人躲都来不及，只有他傻呵呵地还给证明。我就记得那一次姥爷和姥姥顶了嘴，他说那时候没人干这维持会，日本人就会来屠村。这些人很多都是抽着签了被逼着干，也是可怜人。

姥姥不以为然地说那为啥别人不干就他干，还是他自己骨头软。姥爷却说，那个时候只要能背地里给我们卖物资的人都是有功的人。只要不帮着日本人来搜捕我们，都是好人了……

后来妈妈告诉我，姥爷的记忆力一直很好，只有一次出了问题，那是姥姥参加了一个联名，给中央写信，说是下面饿死了人。领头的是一个地下党的老大姐，姥姥签名了，姥爷坚决不签名。

姥爷说你们这些识字的人最笨。没过多久，上面派人要严查这次串联，姥爷一问三不知，完全不记得我姥姥和谁私下串联的。最后，姥姥被送去干校，组织上安排姥爷和姥姥脱离关系，姥爷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支撑着，直到那个时期结束，姥姥平反回家。后来讲起这个事情，姥爷只是说，大家都不容易，相比于打仗没了的人，我们的委屈不算什么。

这件事一直让姥姥不能释怀，也可能是姥爷在我记忆里一直让着姥姥的原因。但后来我大了，姥姥对我说过：你姥爷也是没办法，多少人都换老婆的，他还是一直等我的。

老一辈人的爱情，没有那么多浪漫的事，只有面条里加个鸡蛋的关心。但现在想想那段谢家湾的岁月，还是心里温暖。

姥姥的故事，下回再讲。

我会尽量把家里老人的回忆写下来，他们不应该被忘记。他们对这个国家的忠诚，对革命事业的奉献，对理想的坚持，不该被忘记。